KEEPWARM冬至一过,抵挡不住的寒冷呼啸着破窗而入,随着呜呜的风声,被风吹破的窗户纸在刺啦刺啦地急促地抖动。人老了,身上没火气了,不耐冷。早上起床后,七十多岁的思成老汉磨磨蹭蹭地不想出被窝,更不愿意下热炕。坐在被窝里的他,透过玻璃窗,扭头望了望天,灰暗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下雪。思成老汉将穿了多年的紧身小棉袄往紧的裹了裹,又哆哆嗦嗦地缩进了热被窝。昨晚的热炕还有一些余温,即便是被褥单薄,但总比下了炕暖和一些。早已起了床的老婆子已经洗了手脸,进了厨房。“哎呀,水瓮里都结冰啦!你快来看呀!”老婆子一惊一乍的喊叫声催促着他去看稀罕。他把嘴一撇不屑地嘟囔:“才开始上冻哩,你就大惊小怪的。到三九、四九最冷的时候,一瓮水都有可能冻成冰坨子,那才是值得一看的稀罕哩!”老婆子见他半天还不出世,就知道还得换个理由才能将他叫出被窝。“麻雀都叽叽喳喳地叫了半早上了,你怎么还不赶紧去开大门,去打扫院落?要是有人来,家里乱七八糟的,也不怕人家笑话?”思成老汉想,如今早已成了家的儿女们都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去了,这么大冷的天,谁还会一大早来串门?一个冬天取暖的小煤炉子,我都喊叫了好几年了,说起来儿孙满堂的,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应承!看看人家紧邻对门,有好几家都给老人搭着炉子呐!想着想着老汉就有些生气地开始嚷嚷:“看着咱们两个老家伙挨冻,几个碎怂谁都装着看不见,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底下的人,我还在乎谁说嘛?还开大门、扫院子、扫门前,我做给谁看呀?”老汉一唠叨,老婆子就点着小脚踩着碎步揭起门帘进了屋:“你别喊叫了,也不怕邻家听见了笑话!几个娃娃谁家的日子都不宽裕,老大要供几个娃上学,老二刚翻修了房子,老三结婚时借的帐还没还完……”“对了,对了,你别说了!就你知道心疼你儿子!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能花多少钱嘛?”“不给你买炉子,还不是掏不起那每天烧煤的钱嘛!再说了,全村能搭得起炉子的,也没有几家人!你要嫌冷,我给你把炕烧热,你一天都别出被窝!”老太太是个贤妻良母,为了息事宁人,她赶紧从后院提来一大笼柴草烧起了炕。拔开炕门,先煨进去半笼麦衣子,再塞进去一把棉花杆,然后再抓一把柔软细滑的麦秸将火引燃。很快,伴随着炕底下噼里啪啦的烧柴声,屋子里腾起一缕缕青烟。“咔咔咔”,思成老汉被呛得咳嗽起来。不等老头抱怨,老太太赶紧搭起了门帘。无奈天冷风大,强劲的西北风毫不客气地闯进了房间。老头气恼地大喊一声:“冷死了!赶紧把门帘放下!”老太太又踮起脚将搭在门脑上的门帘赶紧扯下来。屋子里的烟越来越浓,烟囱里又倒灌进了一股冷风,呛人的烟火味把老太太逼出了满眼的泪花,老头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地咳喘。不睡啦,这屋里还能待嘛!老头挑开被子,扎起腰带,起身下炕。思成老汉满脸冰霜地冲出屋子,打开大门。周围人勤快,也爱干净。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,不论穷富,这是各家各户每天早上一睁开眼都必须做的第一件事。看到人家的门前早已扫得白白净净,思成老汉还是赶紧拿起扫帚扫起了门前。扫完地,他的手脚倒是有些和暖。朝东瞅一眼,本应该看到冒花的太阳,可冬至之后,老天总是阴着个脸,晴和的天气已经难得一见。没有太阳,不仅晒不了暖暖,就是在门前多站一会儿,也冷得腿脚哆嗦、牙齿打颤。怎么办?走出家门,还有哪里可以散心,可以取暖?瞅来瞅去,还是斜对门的表姨家了,思成老汉抬起脚就走。他已经在表姨家的炉火前烤了几年火了,今年再去,他都有些不好意思。但他还有别的更好的去处吗?环顾左右,没有!表姨虽然只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的堂妹,但嘴甜的他,成天姨姨、姨姨地叫着,叫声里充满了一般的表亲很难有的尊重与贴心。表姨对他也像亲外甥一样,只要他上门闲坐,水烟随便抽,茶水随意喝。有时候,除了回家吃饭,他能在表姨的火炉前坐上大半天。坐在炉火前,和姨姨拉一拉家常的柴米油盐,说一说早年的趣事闲话。姨姨话多,逮住谁都有说不完的话。话少的他,就是低头抽烟、埋头喝茶,也不怕冷场。表姨家的儿子孝顺,日子也还算宽裕,她的炕前一直盘着一座火炉。一到冬天,炉子生起来,满屋子暖和。坐在炉子前烤火,更是难得的享受。几个表弟都忙,没时间整天陪老人闲话烤火。姨姨呢,更喜欢坐在炕头的热被窝里过冬。这样一来,表姨家的火炉前就经常空着。空着也是白白地空着,仿佛总在等着一个人天天来坐。这样一想,思成老汉也就坦坦然然地来得更勤了。再说了,就是天天烤火,他也不总是袖着手旁观。坐在炉火前,一会儿烧水,一会儿搭煤的,他也并没闲着。因为他的存在,表姨的冬天有了人陪伴,表姨家的炉火也不用其他人再操心捅炉子换煤球的那些麻烦。他有事不来的时候,表姨家的炉子是封着的。封炉子,既可以省点花销,也能少一些换煤加炭的麻烦。他一旦坐在炉火前,打开炉门,蓝色的火苗很快就会呼呼呼地直起腰身朝上蹿。桌子上有茶叶,炉子边有茶壶,姨姨一声招呼,他就轻车熟路地朝茶壶里抓了一把茶叶,然后放在炉火上熬。像人头叶子这样的好茶,得好好地煮、慢慢地熬。煮好了,熬到了,浓稠的、褐色的、香醇的,才是上等的好茶。当然了,那样的茶,没有茶瘾的人喝不惯,嫌苦!那种涩涩的苦,比起他家的日子来不算什么,所以他喜欢喝。提起他家穷困的日子,思成老汉的身心就没有舒展过。在生活的重压下,他整天愁眉苦脸、佝偻着身子,原本就瘦小单薄的他,显得更加卑微、怯懦。其实,他家的贫穷并不是由于他的无能和懒惰造成的。貌不惊人的他,一直在供养着两个儿子上学。解放初,温饱问题还没解决,能勒紧腰带同时供两个儿子上学的人,全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。许多人都很不理解他的做法,但他的坚持,却让几个儿子的未来充满希望。阳光照在儿子们未来的希望上,虽然距离有些遥远,但他的内心多少也能感觉到一些温暖。他的脸上虽然还积聚着生活的阴云,但他的心头,就像乌云被镶上了一圈金边。他的前方,总有一道亮光在若隐若现。两个儿子都是读书的料,大儿子一口气从小学读到了中专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全村能考上中专端上金饭碗的,扳着指头算也不超过五个。二儿子呢,虽然没有考出去,但他再苦再难也上完了高中。那时候,高中生找份工作也不难,在中学教书,风吹不着,雨淋不了的,每个月几十块钱旱涝保收地拿着,也算为自己挣到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前程。当然了,老二上初中时,刚好碰到了三年困难时期,人祸加上天灾,他们家的日子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。在邻村上了初中的娃娃,原本是要背了干粮住校的。他家给娃背不起馍馍,就是杂粮馍也很少,能给娃背到学校里上灶的,主要是红薯、红薯饸饹。就是那些东西,也很难保证顿顿都有、每顿都能吃饱。那时用杂粮做成的饭食大都干涩难吃,大多数学生更是吃不起菜。学校见娃娃们可怜,每顿饭会煮上一大锅野菜,然后几个学生围成一圈,舀上半盆子只调了盐而没有油的菜下饭。盆里的菜绿油油的让人眼馋,但吃进嘴里后,有些菜苦涩,有些菜辛辣,有的菜还扎嘴,条件稍好的同学大都愁着眉头不愿意多吃。而他家的老二呢,在菜盆前筷子抡得最欢。因为他饿呀,他带来的饭食总是缺欠,面对吃的,他没有选择。就是最扎嘴的刺棘,他也不避,就是扎得嘴里流血,他也不愿意放下筷子,他饿呀!他饿!一顿饭还没吃完,许多同学已经离席。他呢,除了吃光自己这一席的,还得再把周围其他同学剩下的菜盆端过来,倒在一起吃掉。总是把娃饿扎咧!要不然,谁愿意吃那把嘴都能扎得流血的清水煮刺棘?谁愿意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,舔着脸吃那么多人都不愿意吃的剩菜?听到二儿子在学校吃水煮野菜的窘迫后,思成老汉暗自流泪了。他怪完自己的无能后,也劝慰儿子放弃学业。“咱们家供你哥一个学生已经捉襟见肘了,再供你上学,实在是力不从心呐。你还是回家劳动吧,帮家里多挣些工分,也能多分点口粮。要糊住全家成十口人的嘴,我和你妈早已经支撑不住了。每年生产队里分口粮,咱都要欠账。就这样,还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,更别指望能给你带什么像样的食物去学校了。”儿子身体瘦弱、脸色苍白,他咬着下嘴唇一直不说话。他知道,只要他一松口,他的学业就会立即中断,他的前程也会马上陷入一片灰暗。父亲要他表态,他的眼泪先摔了一地。僵持了半天,他最后对父亲说,背饸饹、吃野菜,他都不嫌苦。等熬到高中毕业,咱出门也能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。如果半途而废了,那以前的苦不仅白吃了,家里的穷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翻身!因为卫校毕业当了医生,大哥的婚事也就轻松了不少。要不然,结婚要彩礼,婚后要盖房,那都是父母的负担。那些花销,可不是回家劳动几年就能轻易挣回来的。儿子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,为了上学,他吃过的苦还少吗?吃得比人差,穿得比人烂,但他的上进心一点儿也没有减。他也想像大哥一样挣脱出农村,再也不用过父母那样衣食无着的生活。儿子的未来就是他的希望,面对儿子的坚持,他只好又退让了。退让之后,他头顶上的乌云也越来越厚。尤其是六零年前后那几年,经过大锅饭的折腾和洗劫,大多数人家早已搜腾不出几颗余粮,庄稼地里又连年歉收,稀汤寡水的日子饿得人两腿发软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愁苦,也没人能替他分担。大儿子虽说已挣了工资,但刚工作挣得少,除了老二上学的花销,其他的再也指望不上。上学的孩子吃不饱,家中的老婆娃娃更是红薯叶子、红薯杆地蒸着、煮着地胡凑合。记得有一年快过年了,饿了一个腊月的老老少少,眼巴巴地等着过年时能吃几顿像样的饭食。可粮食在哪里呢?全家人都满怀期待地仰望着他。无奈之下,他只好背起口袋出村借粮。本村有交情的人家,多多少少都已经不止一次地给他救过急了。年馑时月,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。走出村庄,朝东走了几十里路,他想到有滩地可种、有沟壑可跑的亲戚家去借点麦子。多半年没见过麦子了,他也渴望着过年时能吃上几个麦面馍馍,大年初一能尝上一碗白面饺子。那天晚上,伴着呼啸的寒风,天空还隐隐约约飘起了细碎的雪花。他缩着脖子,缠紧了腰带,就那样,挡不住的冷风还是直往衣服里钻。天黑前,他一路小跑地硬是赶到了一个远方亲戚的家。一进门正好赶上人家喝汤,不等人家热情地招呼,他就不由自主地盯上了人家刚刚端上桌的饭菜。主人礼让的话还没落脚,他就急切地抓起一个玉米面馍馍。刚才赶路走得急,他觉得自己已经饿得有些虚脱。人穷志短,为了止住心慌,他厚着脸皮端起一碗稀汤就喝,也不管那是谁的饭碗。他的举止,让女主人有些不悦。放下饭碗,男主人也不问他突然到访有何贵干。人家不问,他努力了好几次也都没张开口直接说明来意。天色越来越晚,客套话也说完了,不能再等了,他终于鼓起勇气,开口向人家借粮。人家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他,就委婉地说起了自家日子的种种恓惶,说完之后,见他仍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,只好很勉强地给他称了十几斤麦子。背着麦子出门时,他千恩万谢地反复保证,一旦有粮食了,就会马上前来奉还。第二家,他直奔十多里之外的姻亲家。妻姐是老婆的至亲,眼看就要过年了,不到万不得已,他也不会走几十里路求到她的门下。就是顾念姊妹亲情,她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吧?再说了,她家的家底厚实,娃娃也少,应该能借给他些救急的粮食。赶到妻姐家时,村子里黑灯瞎火的很宁静,各家各户都已经睡觉了。他的脚步声,惊动了村中几条看家护院的狗,它们接力一样的吠声,一直把他送到了妻姐家的门口。他拍响大门上的铁门环叫门,主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。直到把他迎进门后,才知道了他的来意。“那你为什么不早来吗?借个粮还要半夜三更地?”骑马的不知道步行的难!他说:“白天人多眼杂,背着口袋借粮也多少有些伤脸,所以,只能晚上登门来借。”看在自家亲妹子的面子上,妻姐和丈夫争执了半天后,才硬是给他装了二十斤麦子。他激动得连忙作揖拜谢,转身告别。妻姐说,这都后半夜了,还是天亮了再走吧!人家已经给他帮大忙了,怎好意思再给人家添麻烦。思成老汉硬是辞谢了人家的挽留,连夜背着借来的三十多斤小麦回家了。马上要过年了,麦子借回去还要淘洗,还要晾晒。若不急着赶时间,恐怕到腊月二十八九还磨不成面粉哩。背着粮食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赶了几十里路,进村时,天虽然还黑着,但早醒的公鸡已开始叫明。走近自家门前时,斜对门早起的姨姨已开门倒尿盆了。想着姨姨平时对他的好,他指了指背上刚借的小麦问,眼看就要过年了,要不要给她家匀一些救救急?姨姨知趣地摇手说,不要!不要!你家一大堆娃娃都眼巴巴地等着你借来粮食吃饭哩,我们家人少,好凑合。那一年过年,一家人总算是吃了几天用正经的粮食做的饱饭。大年三十蒸了一锅包子,四小子一口气就吃了五个。要不是他大声地呵斥,还不知道再吃几个才能填饱娃那饿了许久的肚子。他呵斥娃时,老婆狠狠地拽了几下他的衣角,娃难得吃一顿饱饭,你还要骂他?!更何况,那包子还不是纯麦面的,还是掺和了红薯面的菜包子!要是放在正常年月,大年三十,家家户户还不得热火朝天地煮肉、炸油果子、吃蒸肉?就是再简单,也得吃一顿白面包的肉包子吧?老婆说得他有些伤感,等他走进厨房想给老四再拿一个包子时,两箅子包子早已被孩子们抢光了。要不是刚出锅时老婆先取了一个让他尝尝滋味如何,他都不知道那一年除夕的包子是个什么味道哩!回忆那个味道,涌上心头的却只有心酸。那一年除夕的包子,因为数量太少,老婆竟然一个也没有吃到!如今,儿女们都早已成了家,思成老汉的日子也比过去滋润多了,顿顿麦面馍,葱花辣子随便夹,隔三差五的还能吃顿油汪汪的炒菜面。逢年过节,包子、饺子、麻食,想吃啥做啥!家里的吃喝再也不用他操心发愁了,那些都是儿女们的事了。但一个取暖的火炉,却让他难以如愿。面对他的抱怨,一家人都觉得,冬天把炕烧热了,整天坐在热炕上多美的,还要炉子干什么。搭个炉子,既费钱,还担心煤气中毒,根本没有那个必要。思成老汉一生气,青光眼上灰白色的眼翳子更重了,待在家里,他更加心烦。傍晚时分,各家院落里青烟缭绕,有的是在做晚饭,有的是在烧炕。几十年清贫的日子过惯了,思成老汉也不指望晚饭能熬米汤、吃炒菜地大肆张罗。为了省事,他从自家厨房取了一块早饭剩下的红薯、一个麦面馍馍,然后默默地拿到姨姨家的炉子上去烤。烤黄了,金灿灿的,看着诱人,闻着也香。蒸红薯放进炉子窑窑里,烤上半天,干面干面的,孩子们看着都有些眼馋。掰上一块,也顺便和人家的孩子拉近一下关系。经常在人家的炉子前烤火取暖,也免得让人家多嫌白眼。以后若是碰上人家做了什么稀罕的饭,也好意思拿起筷子尝个新鲜。在姨姨家的炉子前烤了多少年火,年迈的思成老汉早已记不清了。多年后,最让他脸红难堪的是,在姨姨去世后的那一年冬天,他还顺腿跑到人家家里去烤火。进门后一抬头,看见姨姨房门上的锁,他才突然意识到:“哦!我姨姨已经去世半年多了!我怎么竟然给忘了!”垂暮之年,思成老汉青光眼上的眼翳子已经重得看不了多远,他也糊涂得认不得多少人了。一到冬天,门前朝南的墙根下,总能看到他垂着头、佝偻着腰身在晒着太阳、打着盹。作者简介:邹彩虹,陕西合阳人,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。陕西省作协会员,渭南市作协副主席,高级记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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